一
我的人生是在一个高三的下午悄然脱离轨道的。
即将入夏的春已然镀上了热气,我静静站在市公安局前,抬头看向高挂的警徽,金色裹着红色,悬在正中。
【资料图】
“你去问!我不信你爸会干出这种事!”
“……好。”
从方才的场景中回过神来,我环绕四周后,目光锁定了门口亭子里坐着打盹的人。
“你好,我想找季英。”我对保安说,“请问怎么走。”
“季队长出去了,一会回来,你什么事?”
“我是她亲戚。”我挠挠头,“我妈让我来找她说事。”
“这里签字。”保安往我面前放了一张表格,“填完进大厅等。”
我潦草填完走进大厅,太阳的影子逐渐地从一个人的脚边,挪到另一个人的脚边时,一个女声在我身后响起了。
“你找我?”我匆忙转过头,一个陌生的女警察正站在我面前,看我愣住了,她又重复了一遍:“王叔说你找我?”
“啊,对,对,我找你。”我慌忙站起身,“那个……我想找李建利。”
“李建利?”她挑挑眉,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你是他女儿?”
“是。他……他真的闯祸了吗?”我鼓起勇气,问她。
她没回答我,只是挥挥手示意我跟上,随后扭头走向一旁的连廊。我匆忙拿起一旁的书包,上头的一堆小挂件踢里哐啷地响,在肃穆的警局里显得格外吵闹。
“李建利是重要嫌疑人,目前还在审讯阶段,你有什么事要转达吗?”
“我……如果他真的是……是杀人犯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
季英张了张口,又思索了片刻:“这不好说,案子还在审讯阶段。”
看她似乎不会再多透露什么,我鞠了个躬,继续问道:“那您能给我说说他犯了什么事吗?我出门前我妈还在哭,说不相信。”
似乎是我的鞠躬逗笑了她,季英的表情柔和了些许:“你回去帮我和你妈道个歉,说那天弄乱你家店很不好意思,主要你爸不配合,一听我们来找人撒腿就跑,还推我们民警,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手段把他扣走,混乱之间还把你家狗绳子弄开了。”
她继续说着,短短的头发被随手别在耳后:“我们肯定不会冤枉无辜的人,但如果真的有罪,法律也不会让他逃脱。”
“好。”我大声地说,仿佛这样可以给自己一些信心,“我相信你。”
二
春夏之交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时段,它可以在一天之内温差十度,也可以在烈日下飘雨。季英这样想着,呆滞地看向窗外。这是她来这座城市的第三年,两个四季的交替让她对这里熟悉,但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敏的皮肤和水土不服的毛病使她看起来又没有完全适应这里。
季英沿着记忆中的路缓慢地走着,直到站在139号门店前。她抬起头,“李家豆腐铺”五个字堪堪地挂在破旧的木牌上,卷帘耷拉着一半,掩着后面的玻璃门。
“有人吗?”她对着玻璃门大声地喊。
过了半晌,一个年轻的女孩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盯着她几秒后开口:“季警官?”
“是张佑吧?我们之前在警局见过。”季英径直上前几步,“你妈妈在家吗?”
“她还在午睡。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
张佑和季英对视着,两人仿佛都试图从彼此眼中看出些什么。片刻后,张佑退后一步,侧身让出一条空隙。
“您先进来吧,我去叫我妈。”
季英看着迟来几步的女人,站起身,但那女人似乎惧怕她,轻轻地向后瑟缩了一下。季英见况,再次入座时便坐在了离她最远的地方。
“是这样的,你们应该已经接到法院的通知了吧。”季英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张佑。
“嗯。”张佑站起身,从手里接过那份信封,没有翻开。
“那我就先走了。”季英站起身,向两人点了点头后往外走去。她前脚刚出门,女人便迫不及待地想把信封从张佑手里夺过,张佑紧紧攥着一角不放,撕扯间,一张陈旧的三人合照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季英走出豆腐铺,坐在驾驶位愣了会儿,正准备出发,一旁的车玻璃突然咚咚地响了起来。她透过窗户,看到张佑正站在车窗前一言不发。
张佑:“警官……你能送我一程吗?到我们学校门口那条街。”
此刻恰好有一阵风,把张佑零碎的头发吹得四散,季英看着面前眼眶红了一圈的女孩,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离开家的那天。
在路上,季英的头发被微风撩起,耳后的一片胎记猝不及防闯进了张佑的视线中。她盯着那叶子般的胎记思索着:“你为什么叫季英呢?”
季英似乎并不意外这个问题:“可能是起名的人希望我成为一个英雄吧。”说着,她从后视镜瞥了眼张佑,礼貌性回问:“那你呢?”
“我也没什么含义,我妈说我爸之前有个孩子,叫李佐。正好我起个佑,可以凑一对儿。”
季英没有回话。张佑悄悄通过后视镜看她,发现季英脸上的笑容早已消散,她双眼平视着前方。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张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发呆,一棵棵的连成了线,再成一个面。
“到了。”季英摆摆手,“有事联系我。”
三
接下来的一周我似乎失去了时间观念,一切的终点都指向了那一件事。挂在门后的日历从未那么刺醒目,不论我干什么,甚至睡觉,只要一闭上眼,李建利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睡了吗?”我妈站在我的卧室门口问。
“还没。”我睁开双眼,支起身子往门边看去,李建利的样子忽地消失在漆黑的天花板里,“你怎么还没睡?”
“你爸明天下午5点……”她的声音逐渐消散了,像是在避开什么。
“我知道。”我重新躺下,继续死死盯住天花板,企图从黑暗里重新看出他的影子。
于是又陷入了沉默,我听到我妈的手放在床单上摩挲着,皮肤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说话,她总是在逃避,或者说我也在逃避,我们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直到今天。
“我爸以前是不是还有个孩子?”我问。
“就之前和你提过的李佐。”我妈说。
“你见过她吗?”
“没有。”
“那……”我重新坐起身,直直看向我妈,好像这样的目光就能让她说出我想要的答案。
“李建利的事会对李佐的人生有影响吗?”
我妈看向窗外:“他已经对李佐的人生有影响了。”
月光从窗外淅淅沥沥地洒进房间,将我们的影子照成张牙舞爪的怪物,一切都在黑暗里发酵着。
“以前的事,你怪他吗?”
“小佑。”她松开我的手,把被角掖好,“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说理说清的,日子久了,就会忘记好多事。”
“可是这不公平,他就这么走了。”我看着我妈站起身的背影,“这对你不公平,对李佐也是。”
“人本来走着走着就要散的。”她转头看向窗外,“其实你生下来的时候,叫李佑,但我总觉得你不能跟着他姓。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让你跟着我姓张,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门旁折回,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你爸一直把这个藏在床头,我打扫卫生发现的。”
我接过纸条,借着月亮认清了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几个数字,下方标着数字的所属者。
“你想联系她的话,就去吧。”
我的父亲并不好,我从小到大都这么觉得。他似乎压抑着什么,面对我妈的一再追问,他只是摇头,反复否认。但不得不说,这样确实会让我妈安心。他很少陪伴我,每年只在春节的时候短暂地相处几天。他会带回来一些年货,和我妈一起点豆腐,晾豆子,还说要带我们搬出去,住城里的大房子。我是不信的,因为这样温馨的话不过多久,便会被他喝醉后张牙舞爪的模样撕碎。小时候我和我妈都无法反抗他,只能看着他揪住她的头发往地上薅,直到初三那年,我第一次反抗他,在他又一次喝醉抬起手时,我一把抓住了他悬在空中的巴掌。之后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我疯狂撕扯着和我爸打了一架,他抬腿往我肚子上踹,被我躲过之后来了个过肩摔。那天也是一片混乱,豆豆的绳子被松开,骂声、狗声,机器的运转声,哭声齐刷刷地挤在一起。
他要是死了就好了,当时我想。
四
直到那天为止,我的意识都像被搅成一团的馅料,复杂多味。我下意识的逃避着一切,在教室昏昏沉沉地和每个人打招呼,拥抱,签毕业手册。手机的提示音响起,我才意识到那个漫长的深夜已经过去。我摁亮屏幕,消息框静静地横列着一条消息。
“我是李佐,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女儿张佑,李建利犯罪被抓,今天要执行。”打完几个字我像浑身脱了力,靠在教室后排的桌子上,背上的汗顺着皮肤滑出了鲜明的印子。那边许久没有回复,我一直死死盯着手机,不知道想要一个什么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联系李佐,只是觉得这样我似乎不会那么孤单,这个跟我有一丝单薄血缘关系的姐姐,在这种时候给予了我奇妙的安全感。
“我知道。”手机突然亮起,几秒钟后又跳了条信息出来:“时间在下午5点,你要过来吗?”
“哪里见?”
“公安局旁边有一个小花园,4点那里见。”
我坐在小花园旁的木头椅子上等着李佐,我想告诉她一切,李建利在离开她之后干的所有事,但似乎又没有必要。她不需要理解我,甚至在今日之前我们还是陌生人,隔着无垠的时间和空间。等会见到她该说什么呢,邀请她一起去拿李建利的骨灰吗?由他的两个孩子一起接过,他应该会很开心吧。就这样想着,直到有人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该想到是她吗?我从未想过,这就像太阳突然变黑一样荒谬。季英穿着便服站在我面前,头发在风中像纷飞的柳枝般飘着。
“走吧。”她说。
“你……一开始就知道吗?”
“嗯。”她的声音清澈而坚定。
“那李建利知道你是李佐吗?”
“知道。”
“他……要求见你了吗?”
“没必要再见了。”她平静地说。
季英与张佑并排坐在大厅里。她靠在椅背上,凝视着面前一跳一跳的秒针,从,12点起,到12点结束,一圈又一圈,像极了她反复无常的人生。她从兜里摸出一盒拆封的烟,正准备拿出打火机,旁边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
“这里不能抽烟。”张佑指了指一旁墙上的标识。季英愣了下,手中的烟被张佑抽了过去,装在了自己书包的夹层里。
“等会出去还给你。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号码是我吗?”张佑问。
“不知道。”季英把打火机重新塞回裤兜,双腿收到凳子上,紧紧蜷住身体,像一只进壳的蜗牛。张佑看见她偷偷抹了一把脸,手背上还留着水的残渍。
“你以后可以多联系我。”张佑稍稍把身子向远离她的方向侧了侧,“我们班主任说,毕业了就成大人了。可以为家里分担一些事。”
“好。”这次季英没有再反驳张佑,她依旧把头埋在膝盖上。
“5点了。”
“嗯,5点了。”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